林庚先生燕南园谈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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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05年2月26日 访问:447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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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匪遥 乐何如之”——林庚先生燕南园谈诗录
一 一封珍贵的谈诗的信
那是1996年1月9日,在神户大学附近六甲山坡大土坪公寓里,我接到林庚先生的来信。信的全文是这样写的:
玉石兄如晤:
获手书,山川道远,多蒙关注。神户地震之初曾多方打听那边消息,后知你们已移居东京,吉人天相,必有后福,可庆可贺!惠赠尺八女孩贺卡,极有风味,日本尚存唐代遗风又毕竟是异乡情调,因忆及苏曼殊诗“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性灵之作乃能传之久远,今日之诗坛乃如过眼云烟,殊可感叹耳。相见匪遥乐何如之,匆复并颂
双好
菊玲君统此
林庚
九六年元月三日
1995年1月,神户发生大地震,我与妻菊玲,也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劫难。一周以后,东京真情热心的朋友,远道开车而来,把我们接到长野,后转东京的莲沼町一套借住的房子里,度过了一个月的“逃难”生活。回神户过新年的时候,我们给林庚先生发了一枚特意觅得的贺年卡:那是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女孩画片,很典雅,很精致,也很朴素,如歌,如诗,如一片淡淡的樱花,流有一种古色古香的氤氲。林先生收到美丽的贺卡后,当即给我复了这封信。十年来我们一直将这封信,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每次读它,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在心里涌动。
信为一纸,钢笔竖写,笔力苍劲,行草书法,字迹漂亮。我拿着这封年已八十六岁老人的来信,感到先生的拳拳深情与诗人心境,尽在行云流水般的简短文字里。他力主性灵的诗学观点,他对当今诗坛的慨叹,都非常合我当时的心意。回国后,或节日,或平常,到燕南园62号的小园,更多地聆听了林庚先生与我谈诗,谈燕园,谈人生,谈家常,谈想说的一切。这里所记的,仅是林庚先生与我谈话的片断。
二 归来后的第一次简短谈话
1996年3月31日,我自神户回国以后,两个多星期里,整天在瞎忙,一直没有抽空儿去看望林庚先生。4月20日这天下午,送走了两位朋友后,约六点钟,自家步行,到燕南园62号林先生家趋访。这是一个星期六傍晚,正是初春时节。林先生开阔的小院里,几株大树,青葱挺拔,墙边的竹林,也是一片翠绿。
林先生身体很好,说话声音很洪亮,记忆力也好。我们谈神户地震,谈诗,谈过去与现在的知识分子待遇,谈经济大潮对于学术研究的影响。心有深忧,无言以畅怀。
他说:自己有一首《秋之色》的诗,但不知道收在哪里。当场,他随口念了五十多年前自己写的这首诗的最后两句:
你这时若打着口哨子去了
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
我说,我读过这首诗,回去就可以找到。我赠先生日本精致漆盘一个,日本民间手作信纸两叠,八时告辞离开。回来后,忘记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即查《闻一多全集》的《现代诗钞》,《秋之色》就在其中,且林庚先生只选了这一首,可见闻一多的眼光与标准,也是很严格与很现代的。
我当时正在作曹葆华主编的北京晨报学园附刊《诗与批评》的查阅和研究,之中发现了何其芳的一些重要集外佚诗和笔名,就此事和其他问题,我问及林庚先生,向他请教。
林先生告诉我说:当时在清华,曹葆华高我两班;北大的何其芳,低我一班。我没有给过曹葆华主编的《诗与批评》这个刊物稿子。谈到30年代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他是很为称赞的。他说,那个刊物,吸收了各方面的人,办了很长时间。左联太霸道,人家同路人,是跟你同路的嘛,还不准许,非批判他们不可。后来文艺的左,跟这个有关。先生还说,解放前,大学教授每个月工资三百大洋,那时是银元。肉那时是两毛一斤,工资高于现在四十倍;现在肉涨到八元一斤,涨了四十倍,工资才八百元,整整下降了四十倍。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知识分子的待遇这么低。
三 谈他的诗《秋之色》是怎样写出来的
1996年4月23日,上午,陈晓兰来,请她代查林庚先生刊于1942年10月《文艺先锋》杂志上的《诗四首》,并复印给林先生的《秋之色》。下午晓兰来送复印件,并告之,《文艺先锋》杂志,北大图书馆旧期刊室无第1卷第1期,因而没法找到林庚先生其他几首诗。
傍晚六时,漫步至燕南园。满园开放着漫地的紫花地丁,路旁的白丁香树很多,满园的香气,浸人心脾。时间尚早,从容散步于宁静的燕园“圣地”,精神似也注如入了几多春的气息。六时半准时到林先生家。将复印的诗,交给林先生,并围绕《秋之色》一诗,同林先生作了畅怀的交谈。
我告诉并问林先生,这首《秋之色》,最初在《文艺先锋》发表时,题目为《诗四首》,他当时在福建,而《文艺先锋》在重庆,是怎样送到那里发表的?
林先生说:当时厦门大学,因为敌人轰炸,已经搬到闽西长汀。大概是一位大学里的讲师,要去重庆办什么事情,说可以把我的作品,带去一些发表,我就给了他几首当时写的格律诗。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他是中文系的一位讲师,当时不教别的课,只教大一国文。他去重庆,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后来怎样,这些诗发表了没有,发表在什么杂志上,我一直不知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文艺先锋》这个刊物。所以在前几年编《问路集》和《林庚诗选》的时候,我让钟元凯找过,但当时没有找到这首诗。
我说,这首诗,因为在闻一多的《现代诗钞》中,我以前读过,但我总以为是写北京的秋色,查看先生的《自传》,才知道先生那时候在长汀。这诗写的是长汀山区的秋色,是写的那时的情绪。背景弄错了,很难准确地了解这首诗。当即,我将诗读了一遍:
像海样的生出珊瑚树的枝
像橄榄的明净吐出青的果
秋天的熟人是门外的岁月
当宁静的原上有零星的火
清蓝的风色里早上的冻叶
高高的窗子前人忘了日夜
你这时若打着口哨子去了
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
林先生说:厦大搬到长汀,那是个山区,山里的秋天,就是这样的色彩。当然,北京的秋天,也是这样的色彩,但跟山区那种感觉还是不一样。这诗只是通过景物,写一种情绪,说写哪都是一样的。不过山区的秋色,颜色更丰富多彩,天也格外的清爽罢了。
我问:先生对后两句诗“你这时若打着口哨子去了,/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过了五十多年还能记得,这两句诗在全诗里最精彩,先生是怎样写出来的?
先生说:这两句诗完全是逼出来的。先写前面的六行,然后,诗到这里是水到渠成,完全是自然流出来的。这是格律诗对创作内容影响的一个证明,若不是有一个节奏的要求,就不会有这两句诗。看前面的诗中,自然有色彩感,就流出这两句来。我平时也不吹口哨,没有吹口哨的习惯,不知怎么就会流出这两句诗来。基本不是写出来的,是流出来的。真是流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格律诗的好处,就在这里,同样的节奏进行,它就有一种推动作用,平常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这里就是前浪推后浪,看到秋天的颜色,看到窗外的一片“冻叶”,有一种感觉,就变成“无边的颜料里将化为蝴蝶”那样的语言出来了。说是没有意识,也有;说是有意识,也是不完全的。读这两句诗,反正会感觉人溶化在颜色里了。我给你的信中说过,“性灵之作乃能传之久远”,我举的苏曼殊的那首诗就是这样。他的前两句“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还有点故国之思,变革的思想,后两句“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全是性灵之笔,就是自然流出来的。他当时已经出家了。这就是他当时的一种情绪的流露。诗要这样才是好诗,不是作出来的,须是很有境界的一种感情。
我问林先生:这两句诗,使得整首诗站起来了,活了,可以说是性灵之作的名句。那么,我猜测,是不是先有这两句诗,才写出全篇来的?
林先生马上说:完全相反。不是凑起来的,是从头来的。原是写秋天的树木的红色,像海中的珊瑚枝,写秋天的清朗,情绪的清爽透明,忽然有感秋天的颜色性,写着写着,就出来这个奇想, 感到自己也被染成一种美的东西了,最后这两句诗就出来了。诗有的时候就完全是拈出来的。诗就像唱歌,按照格律诗的节奏,不知跟着拍子会写出什么曲调来。福建厦大那十年里,我写格律诗一直没有间断,但自己装好的一个手抄本,“文革”中抄家时丢掉了。
关于这首诗,我最后问,诗的第一句“像海样的生出珊瑚的枝”,比喻较近,人们容易懂;第二句“像橄榄的明净吐出青的果”,用的隐喻,离被比喻的事物较远,就比较难了。这句诗,讲的是秋天的天空吗?
林先生说:在福建,橄榄又叫青果,这句诗是写的自然,实际是写的情绪。就是当时内心所有的干净明朗的情绪。
林先生告诉我:他在厦大开设的课程主要是:中国文学史、历代诗歌选、新诗习作,也开散文习作。林先生兴致很高的谈着,我边听,边在作笔记。他说,“你不要记了,随便谈嘛。”以后,谈话时,我就很少记笔记了。多是凭记忆,回来追记整理的。我怕林先生累着,赶紧告辞。离开林先生家的时候,是七点一刻。黄昏的燕南园,更加宁静芬芳。一路上,飘来的仍然是丁香的轻盈温软的馨香。
四 谈诗人杜运燮、《秋之色》诗及其他
1996年4月23日下午,林庚先生与我谈话,内容很多。归来当天来不及全录。第二天下午,我又继续根据记忆,在电脑里补打了谈话的其他一些内容。
谈到后来的“九叶”诗人杜运燮,林先生说,我跟杜运燮的关系很深。我在厦门大学任教,他是那里的学生。他开始是读生物系的,后来转到英文系。他选听了我的课,大概是我散文习作课上的学生,一接触,我就知道他喜欢写诗了。因为写诗,接触便更多些了。后来,他想学文学,厦大的英文系只有语言,他想转考西南联大去,要我能不能推荐一下。我就给叶公超写了一封推荐信。叶公超当时是西南联大的教务长兼英文系主任。杜运燮没有直接到昆明,刚到贵州,就生了疟疾,等他病好了,带的钱也花光了,西南联大的考期已经过了。他没有办法,就带着我的那封信,去见叶公超。叶公超也没有办法,说我不能为你一个人单独举行考试。但林庚先生的信,说你很有前途,不是一个一般的学生,怎么办呢?他说,你就先跟班听两个月课,如果各门课的成绩都及格了,那就收下你。后来当然,他不是及格的问题,而是很突出,联大也就收下了。没有想到我的这封信,对他起了这么大的作用。
林先生说,1955年的五月端午,是解放以后中国第一次诗人节。那次我去参加了,穆旦、杜运燮,也参加了。穆旦拉着杜运燮,还过来看我这个老师呢。八十年代以后,杜运燮还常来看望我。
谈到他的第一部诗集《夜》,林先生说:1933年,我清华要毕业了。当时都要写毕业论文。我正在写我的第一部诗集《夜》,而且赶着这一年要出版。我当时想能不能不写毕业论文,就以我的诗集代替。于是我去找当时的系主任朱自清先生。我说了我的看法,朱自清先生一向是很严格谨慎的,没想到他很快就答应了。但是他说:“你得找一个指导教师才行。”我在念书时,听过叶公超先生的《英美现代诗》的课,我又写诗,当时清华全校才有五百学生,听叶公超课的,也就十来个人,所以我跟他就算是谈得来的了。我找到他,说明请他当我的毕业论文的导师,他一口答应了。就这样,他就成了我的毕业论文的导师,而毕业论文就是我的第一个诗集《夜》。后来,清华派系很厉害,燕京的派系也很厉害,他在清华与一些人合不来,就到北大胡适的手下。他本来是新月派的人。
问起关于当时参与文学社团的事情,林先生说:当时,在清华,我与孙毓棠是同班,关系很好。我们曾经商量,加入什么文学社团。孙毓棠要我一起加入新月,我说,我不加入新月,而要加入《现代》。后来给《现代》杂志投稿,与施蛰存认识了,我就加入了《现代》。而他加入了新月。他是历史系的,研究的是世界史。我告诉林先生,孙毓棠的长诗《宝马》,和一些短诗一起,前几年由一个出版社出版了。他说不知道此事。
我们谈到城市诗与乡村味的诗的关系,林先生说:《秋之色》写的是山区的景色,与戴望舒的城市诗不同。我说:“林先生写的《沪雨之夜》,就是城市诗。”他说:“我很喜欢那首诗里面的现代人的寂寞感。废名先生也很喜欢这首诗。”
提起废名,我突然想起一个很久就想向先生请教的一个问题。我问道:“废名说您的诗突然的,也是自然的给新诗送来了一份晚唐的美丽。又说,您的诗与外国诗全无关系。在当时的清华读书的您,是不是这样的呢?”
林先生说:可以说是这样。当然,我写诗不是完全没有外国诗的影响。当时叶公超就开过《英美现代诗》,印了一本诗选。我选过他的这门课,而且真正的听课,又写诗的,可能只有我。我无意中,也会受外国现代诗的影响。但是,对于我写诗起作用的,还是中国传统诗歌,也包括晚唐李义山他们的一些诗。在这一点上,废名说得是对的。先生的这番话,破解了我心中多年的一个疑惑。
五 吐露看待燕园一草一木的诗人情怀
1998年1月29日,农历正月初二,下午往林庚先生家拜年。这天午后,燕南园十分清静,林先生家里人也很少。我们畅谈多时,因系拜年,似觉此时,不宜谈诗,故所谈,多别个话题;但这些谈话里,仍有诗人对于燕园的深情关切与爱美的眼光。
林庚先生谈到北大,感觉每况愈下,教师待遇低,学术水平下降,往日辉煌不再,如《红楼梦》的大厦已空,深含忧患。对图书馆占用前面草坪盖楼,颇有看法。他认为,那里原来的建筑,很和谐,中西谐调,局部匀称,如写诗,水到渠成,不能少一块,不能增一分,那里南有哲学楼,北有第一教室楼,可望见水塔,多绿树,地势高,是一处难得的风景,现在全破坏了,他为之惋惜。他认为,应该保留那块大草坪。他说,一至六院中,原来的四个院,那是燕京大学女生宿舍。当时的观念,瞧不起女生,修的是后宫的位置,形式也不如南北阁以北那样宫殿式的辉煌。房子也很拥挤。
先生年已八十八岁,谈及此事,竟这样激动,声音也很洪亮。我直至五时离开先生家,深深感到他诗人的情怀,他要求于生活和自然的,也如他的格律诗探索一样,一草一木,都追求一种真正和谐的美。
六 谈任教厦大和自己怎样开始写诗的
1998年3月24日下午,我往林庚先生家拜访。天渐渐暖和了,林先生午睡起来,为消消汗,外出散步,刚刚归来。先生见到我说:“今天走到塞万提斯草坪处,遇到了禇斌杰夫妇。”走进屋子后,我送先生一册刚出版的我的散文集《生命之路》。先生打开目录,见有祝贺先生八十寿辰的文章,便感慨地说:“时间真快,一晃又过了八、九年了。”由此,开始了我们的谈话。
我问:“先生是怎样到福建的?”
先生说:我清华毕业以后,主要接着写诗,连着出了四本诗集。1933年毕业以后,就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父亲住在城里,我也在当时的国民学院和另一个大学兼课。后来成为批评家和诗人的李健吾、李白凤、朱英诞,都是那个学校的学生。不久前。“九一八”事变爆发,古北口被占领,又有什么何梅协定,虽然北京没有被占领,但已成了边城。正好在“七七”芦沟桥事变前夕,厦门大学成为国立大学,校长萨本栋聘请我到那里就职,我便前往任教。因敌人侵略,厦门大学搬到长汀。那里很穷,离江西瑞金只有五十里。在那里呆的时间很长,胜利后搬到厦门。从1937年到1947年,整整十年,我才回燕京大学任教。那时我教的是中国文学史,回北京还是教的文学史。到院系调整后,才改为只教魏晋南北朝隋唐部分。这是学习苏联一套,分得太细了,没有什么好处。
我问:“先生是怎么开始写诗的?”
林先生说:自己生在北京,原来是在师大附中读书。那个学校,主要是教理化,重视理科,不重视文科。1928年,我考进清华大学,上的是物理系。后来我自己发现,我还是对于文学最感性趣。到二年级时,就转到中国文学系了。开始写一些旧体诗,词,曲,但是越来越觉得,古典诗词,已经发展到那样高的地步,就是写得再怎么好,也不过怎样像古典诗词而已,不可能有你自己。于是就改写新的现代诗。加上当时民族矛盾很尖锐,也不可能沉醉于古典之中。我的发表在《现代》上的第一首诗《风沙之日》,就是出于对现实的一种不满,那里太荒凉,太死寂,实际上完全是个“边城”,感到压抑,那个苍白的太阳,是二十世纪的眼睛的意象,就是这种现实的感觉,与那种脱离现实的现代诗是不一样的。这样我就开始写起新诗来,一发而不可收拾。
林先生说:我在北京,那种“边城”的感觉,很重,我的诗里多有表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诗选里,我就用了这个概念。《现代》杂志,在当时文学发展中,起了很大的作用,当时那个刊物办得很好。我投稿,也就发表了。
我问:“关于《破晓》的修改,您的文章里说的很有意思,能说说吗?”
先生说:那首诗,有了那些文字说明,现在看起来很有意思。不写的话,现在也就忘记了。但是后来没有再写这样的东西。写多了,也就没有意思了。
临走时,林先生送我到门口。园内的竹子,很多干枯了,正浇上很多的水。院里院外的几株老树,也显得春天的挺拔。南墙被开了一个小门。门口院内的一大片草地,家人用竹竿围起来了。先生说:“不然,人从这里走过,花草都踏坏了。”
七 谈诗人辛笛、《现代》杂志及其他
1998年12月30日下午,中文系工会主席陈熙中教授,邀我同往林庚先生家,请先生参加12月31日举行的中文系除夕的团拜会。先生因身体关系,婉然推辞了。
我将辛笛寄赠先生的大作《嫏环偶拾》,转送给他。先生翻了翻,对我们说道:辛笛是清华的,比我低两年级。开始写诗时间差不多。三十年代就开始发表作品了。但是成名,还是四十年代。他是“九叶”诗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位。
谈到先生发表诗歌的《现代》杂志,他再次对我说:那个时候,国民党很厉害,一些刊物,只出一两期就停了。可是办《现代》的施蛰存,以同路人姿态出现,团结了很多作家。鲁迅太霸道,连人家作“同路人”都不可以,非要成为“左联”的不可,人家明明跟你是“同路”的嘛,怎么也不准许呢。
先生讲道:当时,周作人,废名,俞平伯,三个人常在一起,废名还把头发剃光,当和尚,真的信佛,读佛经,谈佛论禅了。那时,郑振铎来,在燕京大学教书,办了个刊物,作者主要是清华、燕大的人,巴金、靳以走了,回上海了,卞之琳办了个小刊物《水星》,一直到朱光潜回来,北京大文坛才又有一个中心。
八 谈第一次上海之行、访施蛰存及诗之不可缺少
2001年1月27日,农历正月初四,下午我到林庚先生家拜年。林先生身体很好,我们又就诗的话题,散漫交谈。我谈起林先生30年代在上海写的一些诗,询问这些作品的背景。
林先生告诉我说,1934年,清华毕业后,留校作助教时,去的上海。我问:“为什么去上海,是找工作吗?”他说:“不是。我一个哥哥,在上海法租界,是一个法医中心的创建者,他有房子,在他那里,吃住都不用费心,我就是去看看。”
我问:“先生是第一次去南方吗?”先生说:“是的,以前我没有到过南方。第一次到南方,在上海,南京,杭州,这个三角地方,看了看,觉得有一种新鲜感。”
我说:“先生诗里,有不少是来南方时写的。”先生说:“我的诗集《春野与窗》,后半部分,大都是在南方写的,或写南方的感受的。那时我第一次拜访了施蛰存。以前只是通过信,没有见过面。他办的《现代》杂志,很有特色。”
我说:“《现代》杂志,对于诗的提倡很有功绩。”先生说:“是的,《现代》虽然发表各种体裁的作品,但是还是诗歌的影响最大。它的主要成就在于新诗的提倡。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占着特殊的位置。不写新诗,就写旧体诗。人们没有拿小说作交往的。《现代》杂志的征稿启示里,说除了诗以外,发表后均付薄酬。当时一些读者就提出意见,改了,但看得出,当时对于诗,也是不重视的。诗在杂志中,不是中心,占的篇幅,也很少,诗一直不如小说有那么多人看,写诗的,也很冷清,但很多人,还是用诗来满足某种精神生活的需要。无论社会怎样发达,物质怎样丰富,其他文类发展得怎样快,人们一定层次的精神生活对于诗的需要,总是有的。诗是人的精神生活不可缺少的东西。”
约四时许,告别了林庚先生家,先生兴致勃勃地送我到门口。
九 谈人与自然和对我关于他的诗之评论的看法
2003年2月2日,农历正月初二。早饭后,我到燕南园62号,给林庚先生拜年。送先生首都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出的《中国诗歌研究》杂志一册,里面有我写的《论30年代林庚诗的精神世界》一篇长文,另《北京晚报》一份,上面刊有我的文章《完成自我与民族精神提升——关于当前诗歌现状的一点随想》,其中引录了在神户时林庚先生给我的那封信。送先生杜鹃花一盆。
林先生看着花,感慨说:大自然给人类以恩惠,人类才成为万物之灵。因之人应该感谢大自然,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才能不断的繁衍生息。人类破坏了大自然,就会得到大自然的惩罚。看来“改造自然”这个说法值得考虑,应该是利用自然才对。因先生家有亲戚来,我稍坐,即很快离开。
3月10日,林庚先生给我家里打电话,我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参加《鲁迅全集》修订审稿会,是菊玲接的。她转告我说:林庚先生说,看了我写的评论他诗歌的文章,很高兴,想与你谈谈读了文章之后的一些想法。我当时就给林先生家打电话,没有人接。到第二天晚上,我在东城礼士宾馆与林先生通话,林先生很兴奋,在电话里与我谈了他的一些意见。
林先生说:我前些时候,一直给你打电话,但不是占线,就是没有人接。你写我的诗的文章,我看了,写得非常好。你替我甄别了一个问题:就是过去一直说的我写诗脱离政治。我是不关心政治,因为我不了解政治是怎么一回事。政治很复杂。但是我从来没有脱离社会生活。我生存在社会中,我了解社会生活,我也热爱社会生活。我的诗,涉及边城,涉及当时的国家命运,写的是我的经验,我所理解的社会生活。人们都说,文学来源于生活。社会生活也是一种政治,一种最大的艺术来源。关心和了解社会,我才能写出诗来。
我与林先生谈到他的诗《风狂的春夜》,诗是这样的:
风狂的春夜/记得一件什么最醉人的事/只好独抽一支烟卷了/窗外的佛手香/与南方特有的竹子香/才想起自己是新来自远方的/无限的惊异/北地的胭脂/流入长江的碧涛中了/风狂而十分寂静的/拿什么来换悲哀呢/惊醒了广漠的荒凉梦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林庚诗选》中,在“北地的胭脂,流入长江的碧涛中了”一句后,林庚先生加了这样的注解:“《匈奴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焉支即胭脂,原产北方,故有‘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之语。这时北平已如边疆的荒凉,而到了南京上海一带却犹如南朝那样繁华;这局面又能维持多久呢?”我告诉林先生,过去,我不知道诗里的一些句子的意思,读了这个注解之后,才让我了解了。
林先生说:那个注解,写长江碧涛,写北地的胭脂,暗指焉支,暗指一些人不顾国难江南如梦的生活,那些注释的话,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选本时才加上的。以前的人,都没有读懂这首诗。现在看,我这些写边城的诗,其实也是一种爱国之思的诗篇了。这也是一种关心政治。你的文章,提出和论述了我诗里的“边城”问题,青春与生命歌颂问题,知识分子寂寞问题,是对我的诗的不关心政治的一次甄别。林先生说:你的文章很长,有三万字,我身体不好,自从2001年生一场病以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有时有小感冒,精力总不如以前了。读了一段,我的精力就不济了。整个文章,我是分五、六次才读完的。
我说,1930年代,《现代》杂志发表的穆木天《林庚的〈夜〉》评论文章,对于你的诗的评论,太简单化了。
林先生说:穆木天对我的批评文字,很左,那时他是左联的,不能不这样做,现在看起来,很好笑,但也是可以理解的。许多历史的事情,要过了一些时候,才能看得清楚。
林先生关心我的痛风病,告诉我,要注意保重身体,不要过累,特别是不要感染别的什么东西。我说:这是我写的上篇,讲的是诗的思想,社会内容,没有讲艺术,是留待下篇来讲的。林庚先生说:是没有讲艺术,但你讲的内容很好,给我的诗甄别了一个问题。
十 谈诗《寄故园友人》、风筝及其他
2004年2月22日,农历大年正月初一。下午,往燕南园,给林庚先生拜年。与林先生谈诗,谈昨晚春节电视节目,谈朱自清日记朗诵会记载,谈对于他的一首《寄故园友人》诗的疑难。四时许,告别林先生,女儿送至门口,即电铃响了,是郭晓聪来访。他是给从菊玲的电话里得知,我在林庚先生家,就从家里开车过来了。我们又一起与林先生继续谈话,至五时许,与小聪一起离开。
我拿着用电脑打好的稿子,先问及《寄故园友人》一诗的背景。林先生作了讲解与介绍。我将这首诗,给林先生看:
朝霞的明艳
照着阶级意识的分明
觉出妥协的可笑
于所能伤害于我的
总打不断这暂时屈避的傲笑吧!
之外,故乡与友人之可爱
狮身人面兽回首的雄姿
眉宇诚是好友
于此轩昂了!
如一朵白云的浮去
本不是人所能羁留的
林先生记忆特别清晰,告诉我说:这是自己离开清华的时候写的。当时自己,离开了清华大学,没有被清华留下,心中颇有些不平。这首诗,写的就是自己这样的一种情绪。故园,指清华园;友人,指李长之、季羡林两个人,他们比我晚两班,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说:“当时您们三人被称为清华三剑客。”先生笑了,“是的。”
他拿着诗,给我解释说:“朝霞的明艳/照着阶级意思的分明”,这里的“阶级意思”,不是今天“阶级意识”的意思,而是指一个刚刚毕业的青年人,对于有地位的教授们的一种不满,反抗,挑战的意识。当时我想留在清华任教,但有些教授不同意,就没有留下。我年青气盛,很有些愤愤不平。我说,这句诗,后来在《问路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里,改成了“照着了人间的又一次不平”,现在您讲了,意思也就更容易明白了。
他说,自己离开清华,别寻工作,总觉得对我的心理,是一种“伤害”,自己的服从,也算是一种“妥协”。因此,如诗里说的,是一种“暂时屈避”的“妥协”,自己颇有自信、自尊和抗争的心情。所以下面说:“觉出妥协的可笑”,而面对“所能伤害于我的”的一切,我是以傲慢的微笑应之。“总打不断暂时屈避的傲笑吧!”这句诗所传达的,就是这种自尊自信的意思。除了这种自尊的“傲笑”之外,我诗里还说,对于我,最值得珍贵,值得留恋的,当然还有“故乡与友人之可爱”。
这首诗的第二段,是写自己离去“故园”后时的心境。林先生说,“狮身人面兽回首的雄姿/眉宇诚是好友/于此轩昂了”,这是一个比喻,也是暗喻自己,如古埃及的狮身人面兽,雄姿英发,眉宇轩昂。自己因此也得到了一种自由,如一朵无拘无束白云一样,自由地来了,又自由地飘去。我追求自由无羁,这本来是白云的天性,所以诗里说,“它本不是人所能羁留的”。
我又问起《秋日的旋风》这首诗。我说,这是写冰心的小孩子的,当时的情景怎样?
林庚先生说:是的。当时冰心住在燕南园54号。出门的前边,是个大的体育场,那时根本是一片荒地。我看见那里忽然刮起一阵旋风,冰心怀里的小孩子,想要出去,妈妈不让她去,我当时就写了这首诗。诗里说的:
母亲的怀里冷落了
童心的小手伸出
一个落叶随着风打转
看它要到什么地方去哩?
就是当时的真实情景。我到了冰心家,小孩子都管我叫“舅舅”。我对林先生说,这首诗,写了一种青春与童心,母爱,写得很美。林庚先生说,可能是这样的。我自己,也很喜欢这首诗。
我说:“最近我读朱自清的日记,那里面,详细记载您对他讲风筝的事,很有意思。”
林先生说:我从小就喜欢放风筝,长大了也喜欢,当时还写了一篇关于风筝的文章,登在沈从文编的《大公报》文学副刊上。我跟朱自清先生讲的,就是我文章里的意思。我们家,住在城里宣南一带,是福建会馆,离鲁迅周作人住的绍兴会馆。不太远,就七、八丈的路。从那儿再往南,有一片洼地,大家常在那放风筝。我最喜欢鹰的风筝。因为我喜欢天上的鹰。洼地有许多扔的死老鼠什么的,有些鹰,常在那里盘旋,有的时候,我一看,就一个小时过去了。鹰飞得很高,很矫健,两个翅膀伸展,向上,自由舒展,无拘无束,上面就是一片北京蓝色的天空。我年纪大了,还喜欢风筝,现在家里,还挂着风筝。他指给我,我才特别注意看到,在他写作台对面的墙上,就挂着一只彩色斑斓的风筝。他说:这只风筝,不是鹰,鹰的风筝,在另一个房间里。张鸣还送我一只风筝呢。
郭晓聪进来后,我们又与林先生重新谈起对当代诗坛的看法。
林先生说:当前诗坛,作品,我读得很少,不了解情况。我认为,诗的一个重要功能,是传播。过去西方,先有叙事诗,诵读传唱的史诗,就是为了传播。诗的传播功能,主要靠节奏。有了节奏,才容易记忆,容易吟颂,容易传播开去。取消了节奏,也就没有传播的功能了。现在写的诗,都是给自己看的,给几个好友看的,不是给更多人看的,可以“藏之名山,传之后世”,但没有人读。过去武侠小说里面,有句行话,叫“河字风紧”,它的意思,只有他们圈里的人懂得,现在许多诗里说的,都是别的人不懂的“行话”。我是一个二十世纪的人,我过去的诗,给二十世纪,交了一份答卷,二十一世纪,我是个局外人了。
林先生还说,我不看电视节目。因为听不见。但是我爱看球。因为看球,不用听讲解,我看球的技术,懂得比赛的艺术,还可以自己去想象,得到一种兴奋和满足。听我说,施蛰存先生已经去世,先生感觉非常突然,做愕然状。谈辛笛先生一月八日逝世,他比较平常,他说,我与辛笛不熟悉,在清华读书时,他比我低两年级。
“我过去的诗,给二十世纪,交了一份答卷。”林庚先生的这句话,一直响在我耳边。归来后,仿林庚先生格律诗,作绝句三首,录以志念:
无题
一
爆竹声声里生命的欢乐
片刻闪亮唱出悠久沉默
月缺月圆说的平常故事
脉脉远山看似一缕清歌
二
翠绿的竹影贴在你窗前
高高古槐树抚摩着蓝天
老屋里说诗的话音依旧
芬芳的书桌上一颗水仙
三
你谈孩童时喜欢放风筝
爱看鹰隼爱看蔚蓝天空
是什么唤起你童心欢乐
手指墙上蝴蝶笑出了声
(孙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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