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曹文轩教授谈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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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05年1月11日 访问:308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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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曹文轩叔叔谈文学
曹文轩教授简介:1954年1月生于江苏盐城农村。1974年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后留校任教。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市作家协会理事,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客座教授。
一天,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小学生苗苗来到了北京大学曹文轩教授的家。曹教授说:“你们是我搬到新居后接待的第一批客人。”可不,曹教授家连椅子还没买呢,于是小苗苗就盘腿坐在地上,和名教授聊起了文学。
不太明确自己的书是给谁写的
苗苗:曹叔叔,您的书,只要能找着的,我差不多都看了。您写的《草房子》、《山羊不吃天堂草》、《红葫芦》都快让我啃烂了,就因为这个,妈妈的学生都说我成“曹学家”了。您在《草房子》的后头说:不知道能不能用过去的故事感动今天的孩子?我特别想跟您说:您感动了我。叔叔,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曹文轩:这个嘛,我还真说不好,您说呢?(笑)《草房子》不是一下子就卖得特别火的那种,可一般的书卖个一两年也就差不多了,而《草房子》却是每隔两三个月就要加印一次,一直不停地在印,不停地在卖,其它几本书的情况也是这样。
苗苗:买您书的人,肯定有小孩也有大人。因为,我看您的书,我爸爸妈妈也看,奶奶86岁了也跟我们抢着看。您是怎么让大人和小孩都这么入迷的呢?人家管您叫“儿童文学家”,可您到底算不算“儿童文学家”呢?
曹文轩:有些作家写东西定位定得很清楚,我写东西时一般不太注意接收对象,不太明确我到底是给谁写的。我认为,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和门类没有关系,不能简单地把它划分到哪一类去,划也是人为的,好的东西会打破门类的界限。其实,《草房子》从构思到最后完成,我脑子里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对象———就是这本书是写给谁看的,所以喜欢它的读者可能是孩子,也可能是大人。我写的那些“过去的故事”对于你来说是陌生的,因为,我和你的童年生活真是相差太大了。
贫穷是一笔财富苗苗:是您的童年生活好玩呢,还是我们的童年生活好玩呢?
曹文轩:现在的小孩子物质条件是非常非常好的,而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却是穷。我家在苏北一个很穷很穷的地方,到底穷成什么样子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关于这一点,我在《红瓦》里边曾作过一些描述。可话又说回来了,穷虽然穷,但那段时光还是过得很有意思,很愉快的。
苗苗:为什么呢?
曹文轩:愉快不愉快跟穷和富、跟条件好和条件差不是一回事。所以我没法儿说现在的小孩儿就一定比过去的小孩儿优越、就一定比过去的小孩儿愉快。
苗苗:所以,您想把我们这些现在的孩子带到您那个“过去的故事”里去和您一块儿分享您小时候的那种愉快,对吗?
曹文轩:你这句话我非常赞同。潜意识里,我可能是有把过去用文字形式表述出来供下一代分享的意思。因为,人类的精神财富是一个没有时间限制的东西,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这个财富都是贯通的、共有的,我的那笔财富也不是我自己创造的,所以应该传给下一代来分享。
我写的是我回头看的东西苗苗:叔叔,我喜欢画画,您肯定也喜欢画画。
曹文轩:怎么?
苗苗:您写小说像画画,里边有好多好多好看的颜色。您的家真像画儿那么美吗?
曹文轩:(笑)这和我后来对文化的吸收有关系。这么说吧,就是你在小说里看到的农村生活,不是那个在农村生活的我写的,而是那个离开了农村生活的我写的,实际上,我写的是我回头看的东西。
苗苗:我没听懂。
曹文轩:比如小时候你看一棵树,也许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美,可现在回过头来再看这棵树,感觉就不一样了。为什么呢?因为通过文化的熏陶,你已经有了发现美的能力,你这个人变了,你眼睛里看见的东西也变了,你自觉不自觉地就会把现在的状态和过去的状态重叠在一块儿。
苗苗:您愿意这样吗?
曹文轩:愿意。
苗苗:您的小说还有点儿像童话,很神秘。比如纸月吧,就特像童话里的小女孩儿。我可喜欢她了,我觉得桑桑也喜欢她。叔叔,桑桑就是您吧?纸月是真人吗?
曹文轩:桑桑身上确实有我的影子,《草房子》中的好多形象也都能在生活中找到原型。惟独纸月,还真说不出出处来。可能是为了适应我的某种趣味、某种希望,或者某种感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出来了一个纸月。
苗苗:所以她很神秘,对吗?
曹文轩:(笑)对,对,也可能吧。
长这么大还没真正恨过什么人
苗苗:叔叔,我觉得您的心太软。
曹文轩:怎么见得?
苗苗:您不舍得把人写得太坏。这和史铁生叔叔有点儿像。
曹文轩:你这孩子真厉害。(笑)苗苗:乔桉是您的小说里毛病最多的一个人吧?就是对他,您也好像充满了同情,不是吗?他被抓走以后,桑桑的心里很难过。
曹文轩:你说得有道理。我长这么大,还没真正恨过什么人,恨也是抽象的,没有具体的。即使他对我特别不好,我也可能很生气,但过一段时间一想,他也许没那么坏吧?所以从来没有长时间地真正恨过什么人。有人说,曹文轩写的东西很难达到一定深度,因为他对人的理解缺乏深度。好像只有把人的恶写到一定程度了才能算作有深度似的。有时我也想“深刻”一下,可做不到。恐怕这个深度我一辈子都达不到了。写东西的时候,我总觉得人没有那么坏,坏可能也有他坏的道理或者原因。就说乔桉吧,正像你说的,我实在舍不得从头到尾特别狠地去恨他,我觉得他挺可怜的,是个挺让人伤感的人物。
忧郁是一种非常高贵的品质苗苗:您常写水,水虽然美,但是有点让人忧伤,所以您写的小说就有点儿忧伤,对吗?
曹文轩:好厉害的小姑娘啊,你已经谈到忧伤的问题了!(笑)
苗苗:反正我就是觉得您写得有点儿忧伤。
曹文轩:是啊,忧伤,这可是我多少年的老问题了。记得一开始写东西就听人说:“你写得调子太低,太伤感了。”为这个,作品老是发不出去。那时候,我也很希望能写得很明亮、很快活,但是做不到,只要一拿笔,就会很本能地进入那样一种浓浓的或淡淡的情感状态、一种忧伤的状态,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苗苗:什么原因呢?
曹文轩: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情要找到原因是很难的。好在时间长了,大家也认可了。不过苗苗,我对这个问题还是有很充分的理性思考的,我已经看了大量的书,查了大量的资料,准备专门写一本叫《忧郁论》的书,想从各个角度来论证忧郁。我认为,忧郁是一种非常高贵的品质。
苗苗:为什么呢?
曹文轩:喜剧固然是非常重要的,但从整个文学史看,占有崇高位置的基本上还是悲剧范畴,而忧伤是悲剧范畴里的一个概念。当然啦,喜剧范畴的许多东西是和悲剧联系在一起的,比如莎士比亚的许多喜剧和悲剧就是重叠在一块儿的,这是一方面。另外,我认为忧伤是一种文化的产物,是文化程度达到一定状态、对于世界有了一定的认识、对于人的生存状态有了一定的理解之后才会有的情感。我认为,忧伤还是一种非常美的情感,只要掌握好分寸,它可以是一种非常好的东西。
苗苗:有意思。
曹文轩:所以,当听到有人说“儿童文学是给孩子带来快乐的”,我就说:“我觉得这种观点不正确或者说不确切,应该说儿童文学是给孩子带来快感的。因为快感里边既包括喜剧快感也包括悲剧快感。”
苗苗:悲剧也能有快感吗?
曹文轩:当然了。比如《泰坦尼克号》是悲剧吧?看完以后走出电影院,你是不是感觉很好?《草房子》也是悲剧吧?你刚才说它很美,你很喜欢,想过吗,这是为什么?再比如有些农村老太太,她们的生活非常贫苦,可你知道她们爱看什么戏吗?苦戏。这又是为什么呢?我们北大的朱光潜先生写过一本很有名的书,叫《悲剧心理学》,研究的就是这个问题。人在痛苦的时候为什么不去看欢快的东西反而偏偏要找悲剧看呢?因为你在和悲剧人物一同流泪、一同伤感的时候,你自己的痛苦也会得到释放,悲剧就有这种能力。安徒生的大部分作品都属于忧伤的悲剧范畴。正是这样的作品培养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比较厚重的品质。所以我说,儿童文学应该是给孩子带来快感的文学,它应该包括悲剧。
搞创作和做学问都挺好玩儿苗苗:叔叔,您说的话我有的听得懂,有的还听不太懂。
曹文轩:(笑)是啊,对于你来说,有些道理是太深了点儿。
苗苗:您的论文我就看不懂。
曹文轩:论文你也看了?
苗苗:从杂志里边随便翻着看的。虽然看不懂,但我发现您经常爱写这样一些词———
曹文轩:说说看。
苗苗:比如:“古典”与“现代”,“善良”与“丑恶”,还有“人性”与“兽性”什么的。叔叔,这些词是不是经常在您的脑子里打架?打得不分胜负了您就跑到您的小说里来分胜负呢?
曹文轩:(大笑)小孩子提出的问题非常有意思,这是大人提不出来的。你的话倒是提醒我思考一些东西。
苗苗:您又当教授又写小说,是不是当教授当累了就写会儿小说,写小说是不是很好玩啊?
曹文轩:把它看作是玩儿也可以吧。
苗苗:算休息吗?
曹文轩:做学问累了就去搞创作,搞创作累了就去做学问,也可以算是休息吧。
苗苗:到底哪个更好玩儿呢?
曹文轩:我觉得两个都挺好玩儿的。打个比方,就像看电视,创作是一个频道,做学问是一个频道,这个频道看着没意思了就换到那个去,那个看着没意思了就换到这个来。我总是在这两个频道之间转换。苗苗,其实做学问也有做学问的愉快,它往往是在进行一种很抽象的思考,因为时常要离开一些实际的、具体的、现实的东西,所以会让你有一种在比较高的境界或者说是在空中飘浮的感觉,在思想的海洋里游来游去。比如你看了很多书,然后开始思考,当你突然在一片混乱的现象里边总结出了一个道理,最后又把这个道理浓缩成一个句子、一个单词,你会觉得非常了不起,你会觉得精神上获得了一种极大的满足。搞学问是一种很紧张的智力活动,搞创作是一种很丰富的情感活动,比如你写太阳、小河、大树、小草;你写各种各样的亲情、友情,母女的、父子的、兄弟的、姐妹的、男女的、夫妻的,你会觉得很美,你会感到一种情感的抚慰。所以这两方面的活动对于我来讲都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缺了哪方面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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