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人物:季羡林的故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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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04年8月17日 访问:26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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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乡,季老虽然仅仅生活了短短的六年,但他始终眷恋着故土。他在国内外的大城市里住了几十年,曾游历过祖国大江南北的名山胜地,也曾飞抵世界上三十多个国家,饱览过那里的旖旎风光,但心里割舍不下的仍是自己故乡的普通小村。而且,星转斗移,日月更替,季老对故乡的感情越来越深,越来越浓。
季老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乡。从离开故乡到去济南上小学、中学,再到去北京上大学,去德国留学,再到返回祖国执教北京大学,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季老总是牵挂着家乡的父老乡亲,对故乡的思念从未停止过。刚到德国哥廷根不久的一天,他在日记里写道:“我现在还真是想家,想故国,想故国里的朋友。我有时想得不能忍耐。”他在1989年11月写的《月是故乡明》一篇散文中,用在世界上不同国家、不同环境下看到的月亮,同故乡的月亮做了比较,他说:“看到它们,我立刻就想到我故乡中那个苇坑上面和水中的那个小月亮。对比之下,无论如何我也感到,这些广阔世界的大月亮,万万比不上我那心爱的小月亮。不管我离开我的故乡多少万里,我的心立刻就飞来了。我的小月亮,我永远忘不掉你?”季老忘不掉的,岂止是故乡的“小月亮”,他也忘不掉小时候在故乡喝过的绿豆小米稀饭,忘不掉家乡的红枣,忘不掉经常偷偷给他半个白面馒头的大奶奶,忘不掉曾在一块儿玩耍的小伙伴杨狗和哑叭小,忘不掉带着他到地里拾麦子的宁大婶、宁大姑,忘不掉教他认了几个字的启蒙老师马景恭……当然他更忘不掉埋在故乡黄土里的母亲。他在《人间第一爱》这篇短文中写道:“我一生走遍了大半个地球,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管是花前月下,只要想到我那可怜的母亲,眼泪便立即潸潸涌出。一直到了今天,我已是望九之年,还常有夜里梦见母亲哭着醒来的情况。”其实,故乡里的一草一木,小时候认识的每一个人和知道的每一件事,他都忘不掉,这些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和他写的优美散文中。
季老真诚地关心自己的故乡。他对故乡的穷困忧心如焚,他也对故乡的每一点进步和每一件美好的事物由衷地赞美。他知道,建国以前故乡是山东省最穷的一个县中的最穷的小村,这种状况即使到了70年代也没有根本改变。他曾经说过:“一想到自己的家乡的穷困,一想到中国农民之多之穷,我就忧从中来,想不出什么办法,让他们很快地富裕起来。我为此不知经历了多少不眠之夜。”(见《还乡十记》)他经常向见到的临清人打听故乡的收成情况。季老在1975年1月19日写给我的信中说:“我们家乡收成又不好,颇为忧心。”在散文《听雨》中写道:“农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粮食。天一旱,就威胁着庄稼的生长。即使我长期住在城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谓焦急之情,决不下于农民。北方春天,十年九旱。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我天天听天气预报,时时观察天上的云气。忧心如焚,徒唤奈何。”他看见天旱就为故乡人民着急,他听见下雨就心旷神怡,他说:“我是乞借春雨护禾苗。”(见《喜雨》)季老就是这样,时时刻刻关心着家乡的收成,日日夜夜企盼着故乡人民尽快富裕起来。
1982年9月,季老回到了故乡。当他看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的故乡人民“陡然富了起来”,“浓烈的幸福之感油然传遍了全身”,他情不自禁地写道,“我觉得自己的家乡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我真觉得,我的家乡是非常可爱的。”他还对故乡的一棵五样松大加赞美,认为一棵松树上同时长出五种不同的叶子,过去不但没有见过,而且也没有听说过。他对故乡的烹调技术也由衷地赞叹:“我生平第一次品尝了同时端上来的六个汤,汤汤滋味不同。同行者无不啧啧称奇,认为这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过的。”他总结说,这次回故乡,“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所见所闻,触目快意。”(以上引文见《还乡十记》)季老真正是因故乡之忧而忧,为故乡之喜而喜。而从这一忧一喜中,我们不是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季老心中那一份浓浓的乡情吗?
季老不仅热爱自己的故乡,而且尽其所能为故乡出力,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情。
季老与临清宝塔
1997年8月,经过省和国家专家组的联合评审验收,临清人民盼望已久的舍利宝塔的修复工作终于完成了。
建于明代中期的临清舍利宝塔,位于临清市区西北部的卫运河畔,塔高六十一米,九级八面,为砖木结构楼阁式建筑,通体近乎垂直,盔形顶,整个建筑淳厚大方,巍峨壮观,是京杭大运河上四大名塔之一,为山东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由于年久失修,出现了塔体倾斜、局部开裂等险情,塔外各层檐口也残损严重,塔内楼层全部坍毁,已无法往上登攀。
1991年9月23日,季老同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一行二十余人,在聊城参加“傅斯年学术研讨会”之后,又来到临清参观名胜古迹。市委、市政府委托我出面接待。当时我正任分管文教工作的副市长,对临清古塔的维修,也曾多方面争取过,但一直没有成功。在陪同专家学者参观临清舍利宝塔时,我突然想到:如果季老出面说话,国家文物局能否破例拨款修塔呢?我知道这件事做起来很难,因为临清宝塔是省保单位,不在国家文物局的直接管辖范围。最后,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把自己的想法向季老提了出来。季老当时想了一想,对我说:“要办这件事,你们先要准备好材料,比如目前塔的毁坏情况,要修复需要的资金等。材料准备好了,先给我送去。”当时我十分高兴,我知道季老是答应帮助说话了。
送走季老和各地专家学者之后,我立即向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同志做了汇报。他们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要我责成市文化局抓紧准备有关材料。1991年10月下旬,我和市文化局的同志到北京大学给季老送材料。见了面,季老告诉我,他回北京以后,立即给胡乔木同志写了一封信,并微笑着复述了信的内容:“我这次回故乡临清,当地的党政领导向我提出临清舍利宝塔的修复事宜。我是一介书生,两袖清风,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办法,只好求您帮忙说话了。”听了季老的一番话,我深受感动。我知道,季老一生从来“不愿意麻烦人”,更“不善于求人”,但为了保护家乡的文物古迹,为了满足家乡人民的要求,这一次竟破了例。
1992年1月15日,季老写信给我,并附有国家文物局给胡乔木同志答复的复印件。季老在信中说:“国家文物局已有答复给我和胡乔木同志,现复印转上。因为你们给国家文物局的报告已转去,他们可能也已给你们同样的答复,看来问题已经不大了。关键在省文物局,不知你们认识不认识那里的人,如有熟人,则可以拿着文物局给乔木的信去催问一下。一旦经费有了着落,我可以在北京请专家来临清,察看佛塔。我的女婿是中央建工部的建筑基础专家,佛塔倾斜,正是他的本行,我可以让他去看一看,定出施工方案。我很高兴,你们为桑梓之邦保护文物的热心总算有了一点结果,正如你告诉我的,你们能办成此事,也可以说是在你们任内可以无愧于心了。”
距上一封信仅仅九天,季老又给我写来一封信。信中说:“前上一函,并附国家文物局致胡乔木同志的信,想已收到,不知结果如何?”可见季老时刻在牵挂着家乡修塔之事。不久,国家文物局派著名专家来临清实地考察宝塔,并随后由国家文物局邀请,天津大学古建筑研究所的技术人员来临清具体测绘,搞维修方案。我把这一情况写信告诉了季老。1992年10月14日季老给我来信,又谈到修塔之事:“修复舍利宝塔,总算迈出了第一步,可喜可贺。但是在中国办成一件事并不容易,这你我都有经验。不幸胡乔木同志患癌症逝世,这对我们不利。待将来提出预算后,如遇到困难,我还可以想别的办法,找别的有力的人出来说话。”从这一段话中,可以看到季老对家乡人民的深情厚谊。
季老为临清舍利宝塔的修复立了关键性的一功,立了大功。
教育奖励基金
1994年,季老获得了北京大学特别贡献奖。在奖金没有领到手,数目也不知是多少的情况下,季老便写信告诉季孟祥说,他准备捐给官庄村一万元人民币,用来发展教育事业。这一年的中秋节过后,孟祥便从北京把钱捎了回来。孟祥找到我,说:“老爷爷让我和村里商议一下如何使用这些钱。我觉得,还是咱俩个先商量一个初步方案比较好。”听了孟祥的话,我沉思了很长时间。我知道,季老每月的工资并不高,扣除房租费和水电暖费,再开出保姆的工资,所剩不足五百元。如果没有一些稿费贴补家用,生活是非常困难的。而此时季夫人生病住院已达数月,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季老拿出一万元人民币捐给家乡,如果家乡再使用不当,就太对不起老人的一片苦心了。怎么办?我忽然想起北京大学正酝酿设立“季羡林海外基金”,便对孟祥说:“用季老捐给家乡的这一万元,设立'官庄村季羡林教育奖励基金',利用每年的利息,奖励村里考上大中专的学生和教学成绩特别好的教师。你看这个办法行吗?”孟祥说:“这个办法不错。我抓紧回村里一趟,征求村干部和小学教师的意见。”
在征得村干部和小学教师的同意后,我和孟祥起草了一个奖励基金《管理办法》,再次去征求村里意见。修改后,正式打印成文。
我们把这个《管理办法》印发了多份,在官庄村广为宣传。很多村民都激动地说:“季羡林这么大年纪了,心里还牵挂着家乡,真不赖!”1995年春节,孟祥到北大陪着季老过年,把这个《管理办法》拿给季老看了,季老很高兴地说:“挺好,这办法挺好。”这一年的12月3日,季老在写给我的信中也说:“小学奖励基金问题,你们的做法实获我心。”同时还说:“你们如果认为有必要,基金数目我还可以再增加。只要我们村的小学教育真能上去,则吾愿足矣。”看到季老这发自肺腑的话语,我的心又一次被震撼了。
为了对季老负责,我们在制订奖励基金《管理办法》的同时,还购置了奖励证书,刻制了管理小组印章,建立了奖励对象签名册。每年春节发放奖金时,管理小组成员都到场,并举行一定的仪式,让获奖对象感受到季老对他们的关爱。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1996年春节第一次发放奖金时,一位获奖的小学教师激动地哭了。她本人因教学成绩突出获得200元奖金,她的孩子因考上大学本科,获得500元奖金。她说:“这700元解决了我们家的一个大问题,我永远忘不了季老的恩德。”后来听说,这位老师还给季老写了一封感谢信。考上大、中专学校的学生在领取奖金时都表示,能得到著名学者季先生的奖励,是一辈子都会引以自豪的事情,一定要更刻苦学习,不辜负老人的殷切希望。
自设立季老教育奖励基金以来,六年当中,共奖励考上大学本科的学生三名,考上大学专科的学生一名,考上中等专业学校的学生五名,教学成绩突出的小学教师三名,发放奖金总额3200元。
为故乡修路
1995年春天,故乡官庄的党支部书记到临清找我,说是希望我到省、地有关部门跑一跑,争取一点无偿资金,为村里修一条小柏油路。我当时虽然知道修柏油路是一件大好事,因为我们村方圆几里都是粘土地,一遇下雨天,外村的大小车辆进不去,本村的也出不来。但是,考虑到争取资金的困难,我没有答应。
过了不久,村里的支部书记又找到我,并带来了季老写给他的一封信。原来他见我不答应又写信向季老求助了。现在我还记得季老那封信上的一段话:“你们要为村里修公路,这是一件好事。我没有跟交通部门打过任何交道,也不认识这方面的人,实在帮不上忙。如果需要景瑞帮助你们活动,我可以给他写信说一说。”看到季老信上这么说,我心里想,再困难也要试一试了。季老远在北京,又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了,尚且对故乡修路这么热心,我怎能再让老人操心给我写信呢?
我找来临清交通局的同志,请他帮助核算一下修路需要的资金。从邻村一条大公路上延伸到我们村,再在村里修三条主要街道,总里程接近3公里。按铺3米至4米宽的油路面,需要资金17万元。交通局的同志告诉我,如果能从省、地交通部门争取到15万元,再加上本市规定的补贴2万元,就不用让村民拿钱了;如果争取不来资金,全部靠村民集资,人均需要拿出100多元。我知道单靠村民集资修路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村是远近闻名的穷困村、落后村,村里既没有经商的暴发户,也没有种植大宗经济作物的富裕户。我和在外工作的二位老乡商量,这件事要办就彻底办好,不让村民集资一分钱。
我拿着季老写给村支部书记的那封信,先后找到省、地交通部门。他们虽然并不认识季老,但对季老的道德文章是十分崇拜的,听我讲述季老为家乡尽心竭力做的一些具体事情后,更是赞叹不已。他们说:“按规定,村里修路是不给补贴的;季老家乡修路,可以作为一个特殊情况予以照顾。”我万万没有想到,一提起季老,事情办起来就是这么容易,我更万万没有想到,季老在人们心目中的威望竟是这么高!作为季老的一个小老乡,我打心眼里感到无比的自豪。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我接到交通部门的通知,说是照顾我们村修路的资金15万元已拨来临清。我约了两位老乡,急忙赶去表示感谢。本来是想宴请他们的,但他们执意不肯,反倒请我们吃了一顿。言谈话语之间,他们流露出想要季老墨宝的意思。后来我给季老写了一封信,向他汇报了家乡修路的进展情况和交通部门领导的请求。12月3日季老在写给我的信中说:“你为我村跑成了修公路的事,是一大公德。我的字你知道是见不得人的,我从来不是什么书法家,但如果对家乡有利,我也可以献丑。”从上面我讲述的过程,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果不是凭着季老的威望,我是根本跑不成的。现在,为了家乡人民的利益,季老又勉为其难地答应写字“献丑”。为故乡官庄修路,季老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这才真正是一大公德。
1996年麦收之前,在没有向村民集资一分钱的情况下,我们村长约3公里的小柏油路终于修成了。 (摘自《我所知道的季羡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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