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laudia | 

 级别:新手上路 积分:6 经验:2 文章:3 注册:06-01-30 09:55
|
|
 |
发表: 2006-01-30 10:01:00 人气:944    | 楼主 |
雪访黄叶村(北大未名站)
雪访黄叶村
发信站: 北大未名站 (2006年01月13日18:03:25 星期五) , 站内信件
今天下雪了,是今年北京的第二场雪。但我固执地认为,是第一场。
因为前一场雪实在太小了,落在树叶上都没有办法积起来的那种。我从小就喜欢雪
积起来的样子,平整的,静谧的。
昨天刚买了后天下午回家的火车票,可是,我哪能预料到今天会下雪呢——早晨起
来,就看见外面纷纷扬扬的,房顶和地上已经有些白了。于是,我立刻想起黄叶村,雪芹
是爱雪之人,可今天是周四,又是突然落雪,想必植物园不会有多少人,那么他一定会感
到寂寞的。
所以我想去看他。
上一次去黄叶村是在秋季,我看到许多金黄金黄的银杏树,那树叶的色彩几乎快要
燃烧起来。而现在已是深冬了,深冬的植物园是萧瑟的,那么雪芹必定会在这萧瑟的深冬
里感到孤独了,所以我要去看他。
路上一直在下雪,我看着大片大片在空中起舞的白色精灵,眼神竟有些游离。我多
么希望这些精灵能够挥动他们小小的魔棒,带领我穿越两百五十年的时空,让我进入雪芹
在黄叶村著书的岁月,那些已经被时光完全淘洗的岁月。有谁知道雪芹在生命的最后十年
,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悲喜与希冀呢?
我走向樱桃沟,我知道雪芹当年经常在樱桃沟散步,多少个清晨与傍晚,他在这里
静静地欣赏着朝晖夕阴。我特别喜欢山间的云霞,喜欢那种不定的变幻,喜欢那种轻忽与
游离的感觉。看着它们,总让人莫名地生出聚散浮云的慨叹。我想雪芹一定喜欢对着天际
幻化莫测的云霓来编织他的故事,他的眼神穿透了那些灵动的亮色,远远地投向了深邃的
天空,久已逝去的秦淮旧梦,就在这瞬间一闪而过。
在去樱桃沟的路上,我经过了丁香园,我不知道这座丁香园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
不知道雪芹有没有来赏玩过。深冬并不是适于赏玩丁香园的季节,园中一片清冷,连地上
的雪都是平整的,所有的枝桠都显出了峻直的轮廓,似乎花朵对于它们,只是一个很久很
久以前的尘世幻梦。长廊在雪的环绕里,些微有点破败的意思,一切都恰到好处地符合了
我的想象——雪芹对于我,就是一个前世的幻梦啊,我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否见
过他、认识他,或者即使在前世,他也仅仅只在我的梦里出现过。
樱桃沟是有流水的,潺潺流淌的山泉,很空灵的那种。可现在山泉也在雪底下沉睡
着,一切都安静得太像一个梦了。假如这个梦可以回答我所有有关雪芹的秘密,那么我情
愿永远在这个梦里安睡,不要醒来。
远远的云端悬着一轮淡淡的红日,淡到刚刚能够看出它是红日,似乎是被冻出来的
。
不由想起敦敏的《访曹雪芹不值》: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
欲落。我可以想见敦敏怅怅离开时,回首凝眸间那一轮斜挂的寒日。可是敦敏多幸运啊,
毕竟他还能去“访”雪芹呢,哪怕“不值”,可也只是一时。不像现在,任凭我寻访多少
次,他却永远“不值”。
只留下满目西山。
其实西山并不很高的,远望甚至感到有些秀气,可西山却是深邃的,没有办法看到
尽头的那种,像是雪芹的书,或许,更像他的人。
“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景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
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又闻其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
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云。”
每每读到裕瑞笔记中的这一段,我总会放下书来,久久地去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
雪芹。我情愿为他买尽大地上所有的南酒烧鸭,我情愿为他做天下的一切事情,我不要他
为我作书,我只要能够见他。
我要为他磨墨。
我乐意去想像两百多年前,他住在黄叶村的一个个白天黑夜。他凝神敛眉,他奋笔
疾书,他击石作歌。
只是那时,他身边会有人为他磨墨么?
我想长久地在他身边,陪他做风筝,陪他喝酒,陪他写诗,陪他看尽樱桃沟的朝晖
夕阴,陪他度过人世所有风霜雨雪。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想以我的生命换他的生命,只要他能写完他的书,只要他
能快乐幸福,我愿意折去自己三分之二的寿命,来为他换取天年。而我那剩下三分之一的
生命,也只用来陪伴他。 陪伴他去做他想做的一切事情。 只要他愿意。
可是造化主不愿意呵。于是我只能在他辞世两百四十年后,一次又一次地来黄叶村
看他。
走在他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路上。
樱桃沟已经快到尽头了,我多么希望这条路长些,再长些,也许当我走到时空的尽
头时,我可以看见他。
结果我看见了“木石前盟”。
一棵苍劲的松树从一块巨石的缝隙里盘旋而上,远远看去直欲摩云。再近一些,就
会觉得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树一石,从鸿蒙太初到地老天荒,他们盘根错节,他们永恒。
在雪芹的书里,根据第一回的交代,木与石一开始并不在一处的。青埂峰和灵河岸
,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个地方。可是靖藏本有全书结末青埂峰下证前缘的说法,我总以为
是当人世所有繁华都烟消云散之后,木石在青埂峰下两两对生的姿态,现在看来我错了。
眼前,分明是木绕在了石的心里。
我知道两百多年前,雪芹一定在这里长久地注视过这一树一石,他的目光为他们染
上一层儒雅的灵气,直到两百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能感觉到。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我伫立在那巨石下,仰望着松树斑驳的枝干。伸手欲
抚,突然,一滴水珠落在我的手上,晶莹剔透。
天上已经没有飘雪了,即使是树上的积雪,落下来也应该是飞扬的雪团。那么,这
竟是——他的泪么?
山里依然寂静得如同梦境,只有几只乌鸦在树间盘旋而过,啊啊地啼鸣,那声音像
极了孩子的哭声。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离开樱桃沟的时候,那啼鸣愈发的苍凉了。我把视线再一次投向那木石前盟,那是
生命最原始的古朴与本真。
莫名地开始羡慕这松、这石。因为两百多年前,他们见过他。
他们见过他在他们脚下徜徉,见过他在山路上凝思。他们见过他的修眉俊眼,见过
他的玉树临风。
我多想化身为这松这石啊,哪怕化身做当时的一只鸟也好。
那样我就可以见到他,甚至栖息在他的屋子旁边,每天看他进进出出。
最后我去黄叶村,那里有更多他的影子,他的气息。
纪念馆已经关门了,不过我不遗憾,那里面全是后人陈设的条幅墨迹,那不是真实
的他。
真实的他,如今已化作了雕像,立在门外的竹林前。
雕像一共有两座。一个他方当盛年,飘逸拔俗,一个他已显老态,满身沧桑。
上次来黄叶村,我更喜欢年少的他,他手握书卷,望向那遥远的云天。可这个他我
无法正视,虽然他是坐着的姿态,可当我站到他面前时,我分明感到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的
头顶,给我一点压迫的感觉。于是我站在他的侧面,这样看到的他显得很平和,他的嘴角
微露笑纹。
这个时候我很想吹箫,尽管他没有看我,但我知道他能听到。
他会喜欢我给他吹箫么?
我愿意以这个姿势吹给他听,书卷在他手里平摊着,箫声在他耳畔流淌着,他没有
看我,但他一定在听,因为他在笑。
他的身上和书上都有一些积雪,但不多,反而给人一种更加真实的感觉,似乎他刚
刚在这里读书,现在他累了,他在远眺。
走上前去,我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指。我想问他:你冷吗?
太冷了。握着他的手指,我的手心彻骨寒凉。
不禁把他的手指握紧了些,我手上的温度一点一点传到他的手上。
我愿意就这样天荒地老。
我去看年长的他,这次我更喜欢这个他。这个他是站着的,身形塑得十分高大。但
当我凝视他的双眸时,我竟感到他在看我。
他的目光不像刚才那样越人而过了。他微微低着头,眼角眉梢写满世态炎凉的印痕
,他的衣褶似乎在寒风中微摆。他的身上没有积雪,但一片水湿,这使他显得更加苍老。
这样的他甚至令我想去偎依。
天开始阴暗下来,没有一丝阳光。
我得走了。
记得从前有一次,同学给我算上辈子是什么,结果算出来我前世是非人类。后来我
想,莫非我的前世——竟是狐么?
我愿意我的前世是狐,最好是白狐。前世的我住在樱桃沟,我的皮毛是雪一般的颜
色。我一定会常常来黄叶村看他,当我卧在他门前看他写书、听他吟哦的时候,他并不知
道。
当我是狐的时候,我会幻想自己像传说中的狐精那样拜月,然后化做一个冰雪聪明
的女子。
也许我的前世,就是这样。 乙酉十二月十三日夜草成
|
|
|